90后陆续迈入30岁,成了“内卷”的中坚力量。
为逃避内卷,他们将考取编制“上岸”当作最佳途径,并在那些渴望通过开店、自己做老板逃离职场内卷的帖子下劝说对方不要创业。创业对年轻人来说,意味着财富自由,媒体报道里面的创业神话,让年轻人向往、沉迷。但缺乏经验,让创业失败成了他们追逐财富的必经之课。
根据有调研数据显示,在国内创业型企业的平均寿命不到3年时间。作为经历过全民创业浪潮的他们,每个人身边都有创业致贫的朋友、同学。在迈入30岁之际,他们觉得人生稳妥最重要。本期显微故事,邀请了一批曾经创业失败的90后中浪,回顾他们的创业时代。以下是关于他们的真实故事:
一休开车从云贵高原入境西藏,在经过一些悬崖绝壁路段的时候,他有想过把车开下去,“这样人死债就烂了。”
那时他第三次创业的失败,毕业后所有的积蓄都没了不说,还欠了高利贷10万。到西藏,是因为有人给他说,这边钱好赚,包吃住,“每个月最低到手有5000元”。急于赚钱还债的一休,开着车来到了西藏,变成了工地上的包工头,一个月工资8000;另一面,他发现这里有许多商机,于是计划着找老朋友们借点资金东山再起,“创业嘛,不失败个几次怎么可能成功?”有知情的朋友接到借款电话后劝他,别折腾了,踏实点先还完钱吧。听罢这话,一休总叹口气,不再多言。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“不上进”的老同学,“活该你们一辈子拿死工资。”
时间回到2015年,全球互联网公司市值10强,中国占了4席,进入世界前列。大平台都在做众筹,孵化器逐渐多了,创客活动也越来越多,很多机构都参与进来,越来越多大学应届毕业生开始加入创客行列。也是那一年,一休在毕业后第一个月就赚到了10万人民币,差不多等于同班去北漂同学一年的收入,以至于有人问过他,“你是在云南搞什么非法勾当吗?”
图 | 云南洱海边
“搞非法勾当能这么轻松吗?”一休反问,“还有什么比创业来钱更快呢?”
创业来钱快,是一休关于毕业那年的全部记忆,“那种来快钱的感觉……”他眯起眼回忆,“很爽。”
2015年初,读大四的一休接受了朋友的邀请,到云南做徒步导游,在此之前他组织过几场徒步活动,小有名气,“玩徒步的客人质量比较高,都是有钱人。”云南是喀斯特地貌,在这里徒步更加危险,所以每次徒步活动结束后,参与者和领队会产生生死之交的情谊。通过在云南当徒步领队,一休接触到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客人,这些人对挑战云南崎岖的地貌出其的有兴趣。
让一休赚了10万的“大客户”就是经由徒步队朋友推荐而来的东北人,找一休分三次订了100万的中药材。“那大哥特别信任我”,东北买家将自己需要的药材报给一休,一休代为跑到昆明螺蛳湾批发市场去买货、发货,按照总价的10%拿提成。这笔钱赚得非常轻松,看到卡里余额猛然从4位数变成6位数的时候,一休就一个感受,“钱真好赚!”后来又有几个徒友回家托一休让帮忙买中药材,前前后后三四个月的时间,一休靠着倒腾中药材就赚到了20万。此时他恰好毕业,瞅着这些零碎的订单,他放弃了一家北京公司的offer,选择“窝”在云南开了一家淘宝,专门倒卖螺蛳湾批发市场的中药材,蓄力成为下一个马云。在淘宝店开起来后,一休这么形容两个选择的差别:“死工资一年赚得还没我一次赚得多。”2014年的时候,一休还是一名大三学生,在中部一所不知名大学读电子商务专业,梦想是能一进一家外贸公司,“薪水5000元就成”。
那正是电商蓬勃发展的时期,课上老师最爱用同样不是名校出生的马云举例,“电商这个行业是新兴的行业,入行门槛低,好好干就有可能往上爬,前途无量。说不定你们之中会出新一代电商之王。”
尽管一休财富顶峰时,也没有超过马云的零头,但也比同班同学的年薪多。随即取代了马云,成为了老师口中“靠创业逆袭”的案例。当他毕业三个月、到云南的六个月后,账户上已经躺了大约30万人民币的收入,每个月还有两三万的纯收入。随后,纷涌而至的学弟学妹添加了一休,请教创业、称他为“天才”。这些夸赞让一休过片刻的恍惚,“创业成功真容易,当老板真爽,活少钱多还不用看脸色,就像被天选中的一样。“当然一休不知道,同一时期远在帝都的创业潮更盛,“天之骄子”更多。有个叫杨童的学生,仅仅暑假实习了一个月,就拿到2000万的投资。
昔日的“天之子”杨童早已成为山东国企里面基层“小杨”,工作日上班8个小时,有4个小时都在盖章。单位上的大姨大妈知道他是北京985高校毕业的,加上长得俊俏,都喜欢说,“老杨家这孩子可以,从来都听话。”只是有时候深夜在烧烤摊上喝多了,杨童会拍案而起,“办公室那个主任算个屁,手下管的人还没我当初管的人多。我创业的时候管10多个人,全公司老子说了算!”杨童的创业生涯极短,从2015开始,次年9月宣告结束。相比于前辈们兢兢业业在行业里苦干了多年,积累了一些经验、人脉,思索再三做好权衡后再开始创业,杨童的创业之路简单但却魔幻的多,“大三那年,去实习了一个暑假,想到了一个很好的点子,然后就拿到了2000万的投资。”这一句充满了“黑色幽默”的创业背后,现实更戏剧性。在大三的暑假,在美国读书的发小回国与杨童小聚,此时房价也一路看涨,诞生了无数“炒房致富”的神话。杨童和发小自然聊到了地产。两个从未实际接触过地产的学生,在搜肠刮肚“借鉴”所有从书本上看来的地产信息开始讨论、批判地产,最后得出共识:地产这个行业不行了,“得靠互联网创新”。当时互联网和地产是最热门的两个行业,每天都有“90后”、“高薪”、“融资”这种字眼刺激着大中国的眼球。为了证明自己“地产拥抱互联网是趋势”的判断是对的,杨童决定去地产公司实习,“更深入的了解这个行业”。通过父亲的关系,他随即入职了一家大型地产公司集团实习;后来机缘巧合,杨童见到了集团总经理。
初生牛犊不怕虎、亦或者热血使然,杨童把自己对于地产行业的分析和未来构想说给了老总。按照杨童的设想,他要做一个平台,将所有的线上业务接入,按区域划分,实现所有服务都能上门,没成想,和中年老总一拍即合,老总说,“要不我出资,你来操作。”于是7月初产生创业的想法的杨童,8月就拿到了投资意向,9月第一笔投资金额到账,10月杨童的科技公司就开始运行了。也因为创业,整个大四杨童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上海,连大四上学期的期末考试都没参加;等第二年他回学校参加清考的时候,猛然发现:宿舍四个人,有三个人走上了创业道路,说话之间互相尊称“总”,三句不离发财。后来,学校还特地派学生记者采访过杨童,把杨童写进了书里,那本书还记录了创业浪潮下,学校另外几十名学生创业者,这些创业者大多刚毕业,充满激情,随手一翻,便是他们抒发的“创业要趁早”、“不想创业的人永远没事业”等感悟。在采访那天,杨童询问了下优秀毕业生的工资水平,装作不经意的说:“哦,我在上海刚招了一个毕业生, 开了一万多工资。”
与一休、杨童的创业者身份稍有些不同,张浩既是这场创业潮的参与者,也是推动者。同时,他还是杨童的校友,两个人同是学生会的成员,彼此认识,还被学校一起收录至创业学生锦集里。从一开始,学计算机专业的张浩,就不看好杨童的项目,“不行的,杨童他不懂技术,准吹。”但是,后来张浩没想到,他精心考察过的创业项目只比杨童晚“吹”两个月而已,同样没熬过2016年。2015年的春招,即将毕业的张浩面临选择:去BAT月薪轻松过万,或者创业。
在某巨头公司实习过两个月的张浩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创业,“你知道巨头工作效率多慢吗?贼不自由。”他形容自己实习的公司像是暮气沉沉的老人,”做什么事情都要汇报,就连买个工作用的耳机,都要2个月”。张浩参加的创业项目是做针对大学生众筹的,他加入的时候,这个由学生创业者发起的创业已经在南方某大学城平稳运行一年、有36名全职员工,还请到过一个辩论节目蹿红公众人物参与品牌线上活动,公众号8个月做到了50万粉丝。这时候的张浩才21岁,以华北地区负责人的身份加入公司,除管理众筹而来的几个项目的运营及盈利外,并有一定的投资权。在此之前,他的管理经验来源于在学生会的两年,以及两个月的假期实习。在张浩管理的项目中,有个水吧实体店,号称要用新模式打倒加盟模式。
水吧里,一整面墙提供给学生写好了便笺纸往上面贴,张浩回忆,那些便笺纸里,有许多人写着“想创业”、“该不该创业”等等话语,而这些迷茫的字迹旁边,都会有其他的笔迹留下的、类似于“趁年轻试一把”、“再不疯狂就老了”的鸡汤。“浮躁”,是当时张浩对2015年北京毕业季的直观感受。因为手里握有一定资金,所以张浩还有投资人这重身份。他还记得自己最忙碌的一天——忙着见来找投资的学生创业者,“从早到晚,每个小时见一个。”而这些创业者,许多才大一大二,更有甚至从一进大学就在就在筹备休学、写BP,连要做什么行业、盈利模式都没想好,就夹着一本创业指导、成功学的书,开始混迹创业圈。一些还没脱离学生气的孩子,故作老练的对他说,“今天就是来认识一下的,看看有没有什么创业机会。”“这帮没经验的学生完全都是瞎搞。”张浩评价,但猛然想起自己也才脱离学生身份不久,他补充了一句,“这些大一大二的,就是为不想读书找借口。”而张浩还记得,那年学校附近的书店,最畅销的书类莫过于创业、销售的类别;而《乔布斯传》,光那年生日,他就收到了3本。也是在生日那天闭眼睛吹蜡烛的时候,张浩许了一个“创业成功”的愿望,说出这个愿望后,有人问他如果创业失败了怎么办。一直自诩为对市场足够了解的张浩耸耸肩:“我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。”
对于2015、2016年的记忆,杨婷有些模糊了,她只记得那年是红色,是那种万事都火热的感觉。当时准备出国读研的杨婷,收到了许多邀请,“都是邀请当合伙人的。”其中还有一家画册做的非常精美、印了许多高大上合作案例的文化传播公司,邀请杨婷当总经理——这家公司窝在武汉光谷的住宅区里,“加上总经理才两个人”。图 | 曾经有许多创业公司藏匿于武汉光谷的住宅中
事实上,22岁的杨婷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突出的地方,她甚至没有实习经验。“为什么选我?”在那家皮包公司的创始人打来第5个电话的时候,杨婷终于问了。原来对方不仅希望杨婷能成为公司的CEO,“还要兼任法人”。对方解释,为了鼓励大学生创业,本地政府针对大学生创业提出了许多优惠政策,包括一些免息贷款、低税政策和数万元不等的创业补贴,这些补贴申请几乎没有门槛。“只要企业法人是大学生应届生或毕业两年内的、申报人名下只有一个公司、创业项目和专业背景挂钩即可”,他们希望杨婷能当一年的法人,帮他们申请到补贴和免息贷款。面对杨婷的迟疑,对方表示愿意和杨婷签订“阴阳合同”:阳的是公司转到杨婷名下;阴的是公司一切经营后果仍由原法人承担、并给杨婷5000元的酬劳,“你什么都不用做,就是到时候用你名义申请,你签个字就行了。”杨婷这才发现,确实对自己发出“合伙”邀请的,都是文化传媒类的公司,那些人都会问杨婷同一个问题:”同学,你的名下没有公司吧?”想到身边许多还没毕业的学生,已经成为了各种“总”,杨婷有些心动。对方似乎是察觉到了杨婷的动摇,发出邀请,“周六有个创业路演,要不你看看了再做决定。” 图 | 彼时许多创业项目诞生于XX创业咖啡馆
同她差不多年龄的年轻人按照号码牌的数字,在简陋的场地里演说创业初衷,大部分的产品都能在世界上的某处找到原型,还有许多人讲着讲着就会红了眼眶,开始对着台下的投资人,说自己多不容易。虽然时隔多年后,有了一些阅历的杨婷发现,这些雷同的故事在不同路演里面出现过。但是,那个下午,在那个简陋、充满了理想的味道的路演现场,她听那些创业故事,听得热血澎湃,手都拍红了。
从年初开始,创投圈就开始传出“创业寒冬要来了”的信息,不少专业人士预言:大量的创业公司要死去。实际上,在2015年的那个夏天,有很多创业的年轻人已经“死”去,他们创业失败后,背上了巨额债务,开始为还债奔波。在工地劳作了一天的一休,终于得空躺在了床上,然后拿起了手机——这是他今日内第一次拿起手机,今天是高利贷还账的日子,身无分文的他不敢看手机。三年前淘宝店开的风生水起的他,从没料到生意场上“水”深:螺狮湾的老板将自己的电话号码和联系方式夹在了货物里,随着货物流到了客户手中。从来不检查货物,认为和老板“铁磁”的一休就这样被夺走了客户,“你说我们都合作了这么多次,为什么要计算我呢?”后来,他还和朋友投资租下了独栋民宅,在丽江开客栈,前前后后投了200万,其中一休出了40万——这是他这些年所有的积蓄,甚至还借了一些高利贷。图 | 大理洱海边做民宿也是当年的风口
谁成想,这群年轻人从来没有过酒店行业背景的年轻人,以为民宿不受酒店规则管理,没有办理消防证,然后开业两个月就遇上丽江的大整顿,客栈关门。欠下高利贷的一休不得不远去西藏赚钱,但是赚钱的速度远比不上高利贷的滚利速度,“不创业怎么还得上呢?”于是到西藏领取了两个月的工资后,一休决定继续创业。这次,他拨通了许久未曾联系的朋友的电话,“我爸病了,急需用钱。”他发现自己很难再去面对手头这份稳定的工作,承认“赚惯了快钱的人,就再也踏实不下来了”。踏实不下来的还有国企小杨,杨童的科技公司,被张浩一语中的,死于杨童不懂科技。拿来的前两笔投资烧完后,杨童出月薪5万请来的技术总监,依旧没把那个可以改变地产行业的产品做出来,地产老板叫停了项目,杨童创业失败了。创业失败杨童回到老家被父亲安排进了国企,一个月公司到手四千出头,比他在上海创业时一个月的油钱还少,“落差太大了。”
为此有接近半年的时间,杨童不得不去看心理医生,他对着心理医生反复诘问:“每天重复国企的工作,有什么意义?”以至于杨童的父亲不得不同意,等儿子“成熟”了,就再赞助他创业一次,而成熟的标志就是能承担责任——没有什么比结婚更显得能承担责任了。经过半年的治疗后,杨童开始相亲、谈恋爱,算是步入了正轨;在婚礼的前夕,还给张浩打了一个电话,问张浩在干嘛,“顺便请教开奶茶店的经验。”开奶茶店是杨童新物色的创业项目,杨父答应他入股20万。为了去了解行情,杨童辗转联系到了当年闹掰的张浩,一方面想学学开奶茶店的经验,另一方面想和张浩重归于好,“现在大家都成熟了,小孩子才闹脾气呢”。接到杨童的电话的时候,张浩正在写Q3季度总结,此刻的张浩在一家专做加盟的餐饮集团的市场部工作,就是2015年他管理水吧时,指明要“打倒”的加盟公司之一。
张浩一边将创业时写的几万字 “管理心得”从电脑中删去,一边跟杨童开玩笑:“操,你说当年写这些纸上谈兵的东西的人是傻逼吗?”当年他负责的那家水吧被周围几家连锁店用低价、打折的方式抢走了许多客户,最终以收入付不起店租宣告失败,那时候的张浩每天盯着对方的“特价牌”,成天睡不着觉,“这些价格还赚钱吗?房租不要钱吗?”前些年他同样用低价的方式,帮助加盟商挤垮了几家店——这些店都是没有经验的学生开的,如今疫情更让他觉得商业残酷。“你知道当时那学生的可怜样吗?”张浩原本想劝说杨童放弃开独立品牌奶茶店专做加盟,这些天他脑海里一直回忆着之前被自己挤走的那些没有经验的学生,他们如同之前张浩一样,一面将“转租”贴在店面的墙上,一面流着泪收拾店里的残局。“过来人”张浩明白那种感觉,“就像是真的有人拿着把刀戳到心脏里的疼。”但是张浩没有把劝说的话说出来,他想的是,“嗨,人家杨童打这个电话不就是抛出友谊的橄榄枝么,至于像几年前说真话反目么?”最后在签订那份“法人协议”的关头,她退缩了,这份兼职被同校另外一个女生接下。等两年后杨婷研究生毕业回国参加同学聚会的时候才知道,那家公司补贴、贷款下来后,原法人直接卷款逃跑。而所谓的阴阳合同,却因为阴合同在盖章时,对方耍了一个心眼,少了一个骑缝章,又没其他的证据证明其效应,因此不具备法律效应。
女生作为“新法人”,最终找家里要了8万块还上欠款,别无他法,“谁想年纪轻轻当老赖?”而杨婷也发现,那些穿梭在校园里的“总”们也在毕业后的一两年里,陆续的成为了其他公司的螺丝钉,丝毫看不出曾经的热血。陆续进入30岁的他们,形成了默契,对这些经历绝口不提。在大时代下,每一个小人物都值得被看见,每一个小人物都不普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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